同吃一盆菜:中國社會中的平等宴會

 

近年吃盆菜成為飲食熱潮,無論個人、家庭或公司都舉辦盆菜宴,盆中的材料變得更豐富和多樣化,盛載的盆子亦由傳統的木盆,變成各種各樣的盛器。盆菜已經由新界習俗轉變為與香港社會息息相關的飲食文化。

 

然而,過去的日子,吃盆菜究竟盛載著什麼社會文化意義呢?下文將以美國哈佛大學文化人類學華琛教授(James L. Watson)的田野研究為主軸,帶領大家回到七十年代新界鄉村吃盆菜的情景,最後再看看香港現今的盆菜潮流。

 

鄉村菜式:兩種宴會食物

    中國飲食的主要特點是飯(米飯/澱粉質)和菜(肉/蔬菜),廣東鄉村的日常食物都是以飯菜為主。日常飲食以飯為主,但宴會則以菜為主,以大量的肉和魚款待客人。廣東人的宴會到最後才會奉上飯食,這差不多是額外加添的食物。客人只可吃一勺飯,多吃非常無禮,因為這表示那些貴價食品未有填飽客人的肚子。

    老一輩的廣東村民把「食盆」(共同進食飲宴模式,即盆菜)和「食票」兩種宴會區分得很清楚,食票指在酒家舉辦的宴會,兩個名稱都非常道地。食票指一張紅色的小卡片或票券,到酒家出席宴會時得在入場前出示食票,這是為了防止不速之客。酒家的食物叫「上席」,鄉村的叫「下席」,這反映了現今在新界認為食票是最尊貴的宴會。

    村民認為酒家菜餚特別之處,在於上菜的方式──菜餚分別盛於不同的碟子上,一道一道的端上桌(通常是九道菜)。事實上,酒家的宴會一般喚作九盌(讀音,有趣的是,食盆也是以九種材料分開煮成的,包括:五花腩肉、雞、魚肉丸子、白蘿蔔、豬皮、腐皮、魚乾、鮮魚、乾魷魚。

    每個廣東村莊會有兩、三人專門烹調食盆宴,婦女可以幫忙準備材料,而真正的烹煮總是由男村民負責,這與一般在廣東鄉郊地區性別分工情況相反。只有男性才可以學習調製油和香料的秘方,煮一頓正式食盆宴。

 

食盆的起源

    食盆起源的傳說:中國在清乾隆皇帝統治的六十年間(17361796),國運大盛。有說乾隆皇有時厭倦宮廷生活,就會喬裝成普通農民,到鄉村生活數月。有一次,他來到廣東佛山,剛碰上一場婚宴,那是典型的九道菜式宴會,一道菜吃完才上另一道。乾隆皇非常餓,卻沒有錢。宴會的廚子是個好人,他說:「老朋友,不打緊,我會把所有剩下的菜混在一起給你吃。」他把材料以花生油炒過,再把所有東西放進一大碗內,加上秘製香料。落難的乾隆皇一嘗,認為這是天下間最美味的食物,到北京後,命御廚─全北方最好的廚子─模仿烹調這道菜,但因為廚子不是廣東人,做不來。最後,乾隆皇命他最信任的臣子到佛山學習烹調這道菜的秘方。臣子回京,為乾隆煮食盆,乾隆大為欣賞,以後在重要的宮廷喜慶節日,都有預備這道菜。

    這個傳說的背後意思,不在於為食盆確立一個帝皇認許的地位,更重要的是泯除社會等級,追求人人平等的理想。

 

飲宴及合法性

    所有食盆宴都有一共同特點,就是能使某種社會轉變變得合法,獲得承認,或許這些宴會可以說是具合法化功能的宴會。同吃一盆菜是一個重要環節,能確認新娘從一個家庭轉至另一家庭。婦女結婚時沒有舉行過食盆宴,就不會獲承認為合法妻子,只在酒家辦宴會並不足夠。在海外結婚的村民,不管他們在歐洲採用甚麼儀式結婚,歸來後得儘早舉辦食盆宴。問「他們舉行了食盆宴沒有?」,等於問這對夫婦的結合是否獲承認。

    食盆宴也會用以表示男丁正式加入這個群體。嬰兒出生後三十天,會辦滿月宴,宣佈他是家族的新成員。從前只有男丁才會辦滿月宴。宗族是一個法人單位,每年在公家祠堂舉辦一次食盆宴,替該年出生的男嬰集體慶祝。在新田這類滿月宴上給介紹的嬰孩,獲承認為宗族的合法成員,是族產的股東。已移民海外的父親會特別留心,要在這一年一度的儀式上介紹自己的兒子。

    很明顯,「吃同一盆菜」是一種非常特別的飲食模式。食盆與影響整個社區的決定連繫在一起,並不只限於一個家庭或一組鄰舍。一個社區舉行婚宴,每戶都應該派一名代表出席,此外,主人家會邀請所有父老。出席公眾宴會是父老輩的主要責任。

    究竟這些父老及每戶代表,在宴會上「吃」了甚麼?除了食物外,由於每人都代表一個更大的集體,因此他們都是「代表他人而吃」的,由是觀之,宴會的象徵意義是,主人家款待整個社區,而整個社區吃了主人家提供的食物,代表接受了某種社會轉變。

 

從鄉村到酒家

    1960年代,富裕的村民聘請酒席承辦商到村中祠堂烹調酒席,酒席承辦商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帶進村,包括桌椅。19701980年代,社會富庶,飲宴逐漸搬到新界大市鎮那些裝修得富麗堂皇的酒家舉行,而宴會的費用亦隨之增加。

    在酒家辦的宴會,花在每位客人身上的金錢是食盆宴的五至六倍。在鄉村,主人家借用公眾祠堂不用給租金,而食盆宴所需要的人手,多由鄰居及近親幫忙。舉行宴會當天早上,不用主人家催促,必定會有1520名婦女到來,幫忙買菜、清潔、預備食物。在酒家,這種傳統的分工合作模式自然變為金錢交易。食盆宴的廚子會得到酬金,但數目不大;假如主人家與廚子屬同一宗族分支,廚子甚至不收分毫。

    食盆宴是整個社區的事,故從不發個人邀請,本地慣常的做法是在村中張貼告示,但這只是擺擺樣子而已。食盆宴的消息會非正式地傳開,不需要說明誰有資格參加。但在附近市集酒家舉行的宴會剛好相反,主人家要以郵寄方式發出個人邀請函,更要個別邀請父老,不能集體邀請(這表示很多父老不獲邀請出席)。客人要按著跟主人家的交情,預備金錢,送進紅封包作賀禮;主人家會把收到的賀禮編一份記錄,讓所有人都可以看到。

    九道菜式的宴會與食盆宴最大的分別,在於出席酒家的宴會要表現得規規矩矩。除了少數的政治領袖和商人,市區宴會形式普遍令村民感到侷促不安。座位按等級來安排,特定的桌子會留給某類賓客,宴會有正式祝酒,也有人致辭,所有人穿戴整齊,不能穿著出席鄉村宴會的服飾;這一切都與傳統氣氛輕鬆的食盆宴差距甚大。

    雖然九道菜式的宴會越來越受歡迎,食盆仍然是新界(廣東)鄉村令嫁娶或其他社會轉變變得合法的主要形式。酒家宴會是次要的儀式,是一般結婚儀式的附加程序。雖然昂貴的九道菜式食宴迅速成為突顯家族地位的方式,但並不是為婚姻取得合法地位的必要儀式。

 

宴會-使人人平等的方法

    食盆這種平民百姓的烹飪方式,正正在以精緻飲食文化見稱的珠江三角洲地區出現,這種情況別有深意;這地區非常富庶,以複雜的階級等級見稱。食盆代表了一種有意識地保存的低級菜餚,這道菜由村民創造,並得到他們支持,而村民很清楚有其他不同的菜式可供選擇。

    食物的烹調方式有很多,食盆能夠在新界保存下來,這其中有特別意義。假如食盆不是使事物變得合法的儀式,不是凝聚鄉村的象徵,食盆肯定早已消失。

    食盆的出現肯定不是偶然的,食物的象徵意義非常明顯:各種材料分別煮熟,然後才放進盆內混在一起,這正好與準備高檔食物及其上桌模式相反,特意這樣做是為了達到想要的效果:平等-每個吃同一盆菜的人都是平等的。他們以平等的地位,在同一飯桌吃飯,這種平等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存在。在其他廣東宴會,進食的步驟是分等級的:客人先吃,主人家跟隨;長輩先吃,然後是晚輩;血親先吃,接著是姻親;官員先吃,跟著是普通人;有錢人先吃,然後是窮人。但食盆宴打破所有社會隔閡,正如食盆宴特意把食物混在一起一樣,選擇吃食盆的人都是有意與其他人混在一起的。

    要注意的是,聚居在這些鄉村的不只是農民及工人,村民包括各階級,有些非常富有,有些村民則十分貧窮,但他們全都是社區的成員。要維繫鄉村的和諧氣氛,一定要想法子維持各人的平等地位,就算只是象徵式的也行。食盆雖說不是在廣東文化傳統中,唯一表達著平等信息的儀式,但卻可能是當中最佳的例子。

    可以總結說,食盆很明顯不是為了方便慶祝喜慶節日的簡單食物,而是社區生活的重要象徵。吃同一盆菜的人因著特別的關係而聚在一起,同吃這道低下的菜餚泯滅了階級和地位差別,甚至最富有的商人和位高權重的政治人物,都要放下身段,尋找一塊美味的雞肉。保留食盆習俗的原因:村民藉著吃同一盆菜,否定了日常生活中的地位差別,創造出社會平等的假象──那怕只是暫時的。

 

現今:盆菜潮流

至於香港人開始認識,並給食盆一個新名稱「盆菜」,應該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本地推展「一日遊」的興起所致。本地一日遊的興起,一方面是由大眾傳媒觸發起的懷舊心理;另一方面,可能是因九七年回歸,大眾對未來不可知而產生心理上的不安,以至對地方歷史和文化進行反思所作出的成果。當時比較有名的,可算是元朗屏山的屏山市聚星樓飯店和八鄉觀音古廟前的食檔,都成為本地旅遊團常到的歷史文化景點。當新界和市區的交通網絡漸漸方便,加上面對九七回歸的不明朗以至香港人身份的迷失,本地文化旅遊就成了一個折衷的尋根運動。這種名副其實的文化探索之旅,不但使地方的文化習俗得到大大的推廣,在年飯安排的大前提下,亦使大部分香港人從未聽過的「食盆」名聲大噪起來。就是這樣,盆菜在過去的十多年間,不單從新界鄉村走到城市,更加成了過年過節的新貴。中秋盆菜、過年盆菜和千人盆菜宴,也成了香港人生活的一部分。

 

思考問題:

1.   有人認為新式盆菜的變化抹殺了傳統盆菜的精神,你認同嗎?

2.   盆菜看似混雜而其實經過巧妙的堆疊和製作過程,肉汁和調味料一層一層滲透美食,城市化築起人與人的隔膜,這隔膜如何在圍村盆菜席間被打破?

 

參考資料:

華琛、華若壁 (2011)鄉土香港: 新界的政治, 性別及禮儀。中文大學出版社。

張展鴻:《公路上的廚師》,頁 131-132。香港︰次文化有限公司,2009 年。